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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四国边境 被“捡”去当老师

方舟 地球青年图鉴 2019-06-16


我的家乡在富饶温润的江淮平原,我自幼跟随着爷爷奶奶在村子里长大,自然山川之中的乡村生活,让我拥有了随心畅想的童年。小学时,我就了解到中国的五十六个民族中有唯一的欧罗巴人种(俗称白种人),那是地处西域边陲,新疆西南部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人。从那时起,塔吉克和帕米尔这两个词悄然印在了我心里。



△ 我站在帕米尔云雾笼罩的山谷里,不远处就是雪山,脚下是村庄 。


2004年高考,阴差阳错,我被调剂到新疆念大学,它也因此成为我精神上的第二故乡。大学的一次旅行,我去了位于新疆西南部最偏远的小城塔什库尔干自治县,它在帕米尔高原上,与塔吉克斯坦、阿富汗、巴基斯坦三国相连。短短两天的旅行让我记住了这片广袤空寂的高原,离开后每每想起,总觉得停留的时间太短暂,很遗憾没能真正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。2013年初,在城市里工作了快三年的我决定按下暂停键,给自己过个间隔年,重回塔什库尔干。




△ 去迭村的途中,四周雪山环绕,我们在这里停车休息片刻。


过完春节,正月初九我从家乡出发,一路辗转,历时三 天换乘五趟火车抵达南疆喀什地区,我在边防大队办理了边境通行证,接着搭乘长途大巴来到塔什库尔干县城。由于交通不便,我只好独自背着登山包沿着山区公路,气喘吁吁地徒步30公里,向高原深处的马尔洋乡进发。冬天的路上,人和车都十分稀少。傍晚时分,一辆路过的皮卡车停下来搭上了我,这辆车和我去往同样的终点——高原最深处的迭村。司机是迭村唯一的小学的校长,恰逢开学第一天,他从县教育局拉着教学物资返回学校,顺路载上了我。翻越两座达坂,我们一行人终于在深夜时,抵达了坐落在河谷凹陷处的村庄。抬头远望,一轮无比明亮的月悬挂在黑色的巨大山影之间,原来这天是正月十六。


△ 马尔洋小学,学校的围墙是泥土砌成的。


马尔洋乡方圆7700平方公里(超过整个上海市的面积),总人口却只有2000人,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。海拔高达3200米的迭村,当时还没有电和自来水,也没有商店和餐厅,靠着村政府前的一座信号塔,手机勉强维持着微弱的信号。校长告诉我,村里的马尔洋小学是整个乡唯一的学校。学校共有四个年级,只有两名教师,他们都是当地的塔吉克族。由于落后的交通和艰苦的生活条件、险恶的自然环境,极少有老师愿意来这里任教。


 开学发校服,女孩子们的穿着都很鲜艳。


学纯正的汉语,对塔吉克族的孩子而言,是一把通向外界的钥匙,可这个偏远的村庄从未有过汉族老师,校长希望我能留下来教汉语。看到孩子们无邪的笑脸,我下了决定:间隔年不旅行了,留下来,和这里的人们一起度过春夏秋冬,亲历塔吉克人生活中的一切。


△ 孩子们在教室里。


从学前班到小学三年级,一共有70余位学生,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,大部分孩子都住校。这些孩子就是高原里这片广袤土地的未来与希望,而这所小学则是山里孩子在人生的初始阶段接受系统教育、学习文化知识的唯一场所。


△ 我与孩子们在教室里。


开学后,加入了一名本地老师,四名老师各自需要教一个年级,我们被逼成了“全能教师”。我教一年级,既担任班主任,同时担任语文、数学、体育、美术老师。只要有条件在这里开展的课程,老师们都尽量兼顾。


△ 我与孩子们在学校。


作为一个外族人给小学生当老师,虽然乐趣无穷,但困难也不少。这里的孩子几乎是汉语零基础,所以作为不会塔吉克语的汉族老师给他们授课难度很大。一开始学生们连基本的用语都听不懂,我就像复读机似的一遍遍反复说,还配合着相应的动作。


 2013年,孩子们在教室里。


当时学校的条件十分有限,没有电,甚至连一些基本的教具也很缺乏,我只好留心观察身边现有的物件来帮助教学。


 散落在草地上的羊骨头。


有一次,我教“骨”字,比划了半天,学生们也无法理解这个字的意思,情急之下我跑出教室,去学校食堂捡了块羊骨头,学生立即就明白了。教“汽车、飞机、船”等词时,没有实物,就采用简笔画的方式让他们理解分别画在黑板上,用这些形象生动的、易于被小孩接受的教学方式,学生们掌握的汉语词汇越来越多,渐渐能够说一些完整的句子。


 教师节聚会,老师们、家长和几位游客一起聚餐。


△ 孩子们在教室里。


 网友们寄来的贝壳和教学物资。


塔什库尔干是新疆最偏远的县,从地理位置上来看,这里可以算是全世界距离海洋最远的地方了。在课堂上讲到“大海”时,学生们总是无法明白它的意思,于是我想让他们感受一下海的味道。利用放假去县城的机会,在网上发起了“贝壳计划”,号召全国的网友为孩子们寄来贝壳,带给他们大海的气息。


△ 孩子们每人分到了贝壳。


很快,来自全国各地的贝壳纷至沓来,有的网友甚至亲自到海边捡拾贝壳,然后精心打包寄给我。还有热心的朋友寄来各种儿童书、音响、投影仪等教学物资。每个学生都拿到了五颜六色的贝壳,兴奋得手舞足蹈。


△ 我在黑板上写下“我的祖国是中国”,孩子们在黑板前合影。


我与一位当地村民聊天时,他说,这里太落后了,塔吉克人比汉族人的社会落后很多。我的心里忽然有些隐隐异样的感觉。后来有一天上课时,课文里出现了“祖国”这个词,我心里一动,在黑板上写下:我的祖国是中国,一字一句地教学生们读。我想让他们知道,“中国”的含义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,中国代表着一种文化、一种包容万千的精神,这种精神超越任何民族和群体的概念,属于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每一个人。


 克里木家的三个女儿一起上学。


初春的一场小雪后,我在村中闲逛,长着一双灰蓝色眼睛的古丽玛丽悄悄追上了我,她羞涩地指指不远处的土房子,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。一家人生怕我饿着,总是不停地示意我喝茶吃东西。虽然都是些粗茶淡饭,但那已然是他们简陋的房子里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了。这样热情的待遇,在此后我的数十次对不同学生的家访中重复上演,没有例外。而古丽玛丽的爸爸,则成了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之一。


 我与当地的孩子们。


此后,为了更多的了解当地的孩子,我常常去家访。在山里行走时,有时遇到一些十几岁的大孩子,他们没有读书了,闲在家里无所事事。这些孩子从小没有真正接触过汉族人,长大后难免会对汉族有着种种曲解,甚至抵触。我想我带过的这群孩子,他们长大后也许能对汉族人有更全面更温和的认识,也能够以更坦然平和的态度去和其他民族共处。


 我在学生家里。


一个学期下来,我几乎走遍了学校周边方圆百里内的大小山谷,鞋子也磨破了两双,也让我对塔吉克族人有了深刻的认识。


△ 抱着鹅玩耍的孩子。


以外来人的眼光看来,干旱的帕米尔高原贫瘠而又荒凉,这里的生活单调而乏味。然而,这里的孩子们总是拥有无穷的好奇心,生活充满乐趣。他们从小生活在天地之中,和牛羊、猫狗、马儿为伴,在田野和草地上奔跑,在树林间追逐。


 孩子们在牧场,头顶着筒玩耍。


对于孩子们来说,连田间的劳动,都近乎于一种游戏。相比这样的童年,或许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们,才是真正的匮乏者。


△ 克里木在劳作。


到了农忙季节,作为主劳动力,男人们在此时扛起了一个个家庭的劳动重任。清晨或者傍晚,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,常常能看见克里木在几亩薄田里弓着身子劳作,他先一锹一锹细心地把土壤铲松,然后赶着牦牛用铁梨把地刨个底朝天,最后再放水把地浇透。克里木算得上是最典型的塔吉克农牧民,他总是话语不多,劳动才是他表达自己的最佳方式,有时他扛起一把锹走入田地,东一铲西一铲,很快就挖出一段引水渠;有时他吆喝着牛,在地里用犁刨出一幅幅图画;有时他吹着口哨,把成群的牛羊赶往水草茂盛的山谷深处……他过着和城市里的“文明人”截然不同的生活,时时刻刻都与大自然紧紧依存。


 给家人缝制衣服的阿莎尔。


在塔吉克家庭中的母亲,大都隐忍而坚强,不辞辛劳地呵护着儿女,守护着他们的家人。克里木的老婆阿莎尔和村里的每个母亲一样,是全家人的养护者。每天她都最早起床,最晚入睡,为家人购置新的衣服,缝补尚能使用的衣物。她仔细地清点家中剩余的牛羊和今年新出生的小羊羔、小牛犊,备好来年春天之前的干草料和饲料,这是帕米尔高原上每个母亲朴实的日常。


△ 夏季牧场的山谷。


夏天山谷高处的冰雪融化、水草生长,塔吉克人会离开村庄,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山谷里的夏季牧场,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天。


△ 克里木骑着骆驼,又要出发了去牧牛羊了。


7月份暑假开始,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返回家中,我则迈进克里木的夏季牧场,跟他们一家人一起放牧牛羊。


 克里木家的蒙古包。


在夏季牧场,我和克里木一家人一起住在他们的蒙古包中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除了上午一起把牛羊赶到河岸边的草地上吃草,其余的时间都很空闲。


△ 夏天的山谷里漫山遍野都是野花,我、阿莎尔和她的孩子坐在花丛中。


我常沿着河谷四处行走,有时会和孩子们一起叠纸飞机玩,躺在草丛上看书,望着湛蓝的天空思考……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时光之一。


 在夏日牧场,抬头就能看到飞鸟。


△ 夏天的马尔洋河是天蓝色的,一位塔吉克人蹲在河边。



△ 秋季的婚礼,是村庄里一年中的盛大聚会,所有人一起载歌载舞。


塔吉克人的婚事十之七八在秋天里举行,此伏彼起的婚礼顿时填满了大家走亲访友的日程表,使这个季节成了帕米尔最喜庆的时间。到了11月中旬,位于河谷下游的二村努什墩村里举办了最后一场婚礼,村里积攒了一整个秋天的欢乐气氛在这里达到了高潮。


△ 人们都来参加婚礼聚会。


人们从各条山谷里涌出来,像河流一样汇聚到这里,在仅剩的几片金黄色树叶下面,人们搭起围场、支起炉灶、宰牛宰羊,连续三天唱歌跳舞来庆贺这场喜事。


△ 我在婚礼上学跳舞。


欢庆的人群里当然少不了克里木一家人和我的身影。作为婚礼上唯一的汉族人,我实在是太过显眼,总是被不同的村民拉去喝酒吃肉,然后陪他们一起跳起塔吉克人节庆里不可缺少的鹰舞,我踏着笨拙的舞步努力跟上塔吉克人灵巧娴熟的步伐。


△ 婚礼上客人们在演奏。


十二月初的一天,学生家长阿拉吾丁特意到学校来邀请我,因为他要为弟弟举办定亲宴。塔吉克人要在结婚前的半年,先进行定亲仪式,并举办定亲宴。他告诉我,如果孩子的老师出现在他弟弟的定亲宴上,一家人都会感到脸上有光,我便欣然应邀。


△ 婚礼上跳舞的女孩。

 

当欢乐的订婚仪式结束,宾客们逐渐昏昏睡去,阿拉吾丁独自喝起闷酒,几杯下肚后,他向我讲起了内心的苦衷。作为一家的老大,阿拉吾丁要为尚未结婚的三个弟弟张罗婚事,而大弟的婚礼就几乎要击垮他,高原上的结婚成本愈发水涨船高,女方家索要的彩礼也越来越高,这次姑娘的父亲要求他在正式结婚前送去30只羊、5头牦牛、骆驼和电器等,这几乎是他们全家人五年的收入。他用光手头所有积蓄,四处跟亲友周转,欠下一身债,才能达成这门亲事。“可是我还有两个弟弟,他们的事情我不能不管,还完眼下这笔债要好几年的时间,我总不能让另外两个弟弟等十年再结婚……”阿拉吾丁的愁苦比杯中的酒更难下咽。


△ 我与戴着帽子的孩子们坐在岩石上。


在塔什库尔干的时光过得飞快,一年后,和来时一样,我匆匆离开,村里几乎每个人都来和我道了别。这一年,在这片苍袤神秘的高原深处,与塔吉克人切切实实的生活,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难以复制的真实和自然。塔吉克人与世无争的生活在这世界屋脊之上,与日月星辰为伴,与牛羊雄鹰为伴,他们粗犷,但却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。“塔吉克”一词在塔吉克语中是“王冠”的意思,塔吉克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头戴帽子,那是王冠的象征。


△ 我重访帕米尔高原,在夏季牧场与孩子们一起。


2016年夏天,我重访帕米尔高原,在县小学和村子里找到了当时所教的每一个学生,并再次造访了克里木家的夏季牧场。我离开之后的几年里,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从村里到县城修通了宽敞的柏油马路,小水电站也开始运转,村子终于通了电。


 修建后的学校。


村民们的房子也都在政府的援助下得到了翻新,他们住进了水泥房屋,家里的电器也多了起来,现代化生活正在山谷里不断蔓延。学校也修建了新的操场、学生宿舍、食堂,办学条件得到了改善。最令我欣喜的是,孩子们都长高了一大截,虽然见到我都有些腼腆,但都还能一眼认出我。


△ 孩子们看到我,立刻围了上来。


一直以来,我都认为一个人的故乡绝不只是他出生的地方,也不是只局限在一个地点。在帕米尔高原上一年的生活让我更加确信:无论身处怎样的人生阶段,只要你去寻找,就一定能找到“另一个故乡”。生活对所有人来说并不只有眼前的日常,总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在别处等着你。


作者 | 方舟

编辑 | 图拉

设计 | 须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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